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尋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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尋醫

牽線山,地處重州境北。不同於江南隨處可見的連綿峰巒,此山地勢險峻,孤峰高聳入雲,崎嶇難行。故長久以來,不通人煙。

直到百年前,到任知州聽聞此處曾是某位仙君修煉道場,又仰慕其與農夫的愛戀傳說,在前山地勢平緩地帶自掏腰包建了一座姻緣廟。卻不曾想,無心插柳柳成蔭,這小小姻緣廟因靈驗異常,名聲遠播。百年光景倏然而逝,姻緣廟香火鼎盛不衰,總算給這座孤山帶來些許人氣。

但這絲人氣,也僅限於姻緣廟近處十裏之內。牽線山後方那廣袤的叢林和聳立的山崖仍因天塹難越,無人問津。

碎石崖便是其中最高的一座,而嵇暮幽此刻便行在去往這處的隱秘山道。

這山道極窄,與其說它是依著峭壁而搭,倒不如說是在半山的巖體之上硬鑿出了一條小徑。人行其上,半個身子墜在空中,稍不留神便葬身山谷。

身處高處,風力更勁,衣袍翻飛,獵獵作響。嵇暮幽穩住身形,似乎並不急著通過這處狹路,只信步走著,任憑穿林而來的蕭瑟秋風吹滅方才不經意泛起的春心——片刻前的四目相對,竟讓他無端起了生理反應。

鳥啼在空谷百轉千回,一聲清嘯,又讓嵇暮幽回想起元小萌那雙撲朔的眸子。

那是幼獸一般機敏靈動的神態,癡憨的笑裏夾雜著幾分故作扭捏的姿態。許是真的害羞,連脖頸都微微泛紅,卻仍倔強地對上他的眸子,沒來由地讓他胸口一振。

眼神落在哪一處使身體起了反應已不得而知,他只能默不作聲地取了件袍子披在身上聊作遮擋,刻意避開了元小萌追尋的目光,逃也一般地離開案發現場。

雖只有林深葉落,但嵇暮幽一想到剛才自己落荒而逃的窘迫模樣,還是羞赧地扶住了額頭,懊惱自己怎地這般年輕氣盛,沈不住氣。

風卷了碎石落下,“沙沙”聲響一片,嵇暮幽狹長眼眸微微瞇起,一個極為輕微的異樣聲響在雜亂之中被他捕捉——“劈啪”,是枯枝斷裂的聲音。

說來身後這探子難纏,從出京便一直跟著。他沒出手解決,為的是放長線,釣出背後的大魚。方才在姻緣廟,他和元小萌作的那出並不完美的戲,為的也是讓這探子以為他是個懶散好色的王爺,放松警惕。不過顯然,這探子比他想象的執著。

若是平時嵇暮幽很是樂意和這探子多周旋片刻,但現在,他沒那份心思。三兩步搖落枯葉,足踏清風,不等探子回神,他已隱沒於翻騰的松濤林海之中。

身後風景疾逝,尋覓良久,一個掩在火紅楓葉深處的小院終於落入眼底。

足尖點地,不染纖塵,嵇暮幽向前行了幾步,正欲推開簡易籬笆上搖搖欲墜的門扉,只聽見“嗖嗖”兩聲破風而來。他靈巧側身躲過,順勢擡手接下兩鏢,只見閃著寒芒的利刃之上泛著綠光,顯然是淬了毒的。

不給嵇暮幽參透機關布置的時間,用於設置毒鏢的蜂窩已炸開鍋。蜂群如黑雲壓境,直朝他奔湧而來。

是獵王蜂!這蜂藏劇毒,因致前朝一君王身死而得名,一只毒素可致人昏迷,兩只毒素即可取人性命。

嵇暮幽扯下外袍左揮右舞,雖也打落不少,可蜂群小而密集,驅散不易,防守艱難,不是長久之計。偏在此刻,箭雨又傾盆而下。

看來宅主並不想來人打斷他與世隔絕的生活,可自己也有不得不來拜訪的理由。嵇暮幽退開幾步,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,擲碎在地。這瓷瓶裏是麻痹神經的藥物,用在人身上可持續半日,但對於毒蜂,只能爭取片刻光景。

趁著瓷瓶中的煙霧彌散開來,嵇暮幽飛速躲過箭雨,腳蹬一邊的楓樹,借力騰空而起,將手裏的飛鏢擲出,割斷了牽著箭弩的透明絲線,再接一個翻身,進到院內。

院內依著籬笆種了一圈湛藍色的花,毒蜂許是畏懼這草的氣味,不敢靠近。嵇暮幽回身看了看在院外亂飛的毒蜂,剛松一口氣,便聽身後一個冰冷的聲音乍然響起。

“沒想到靖王殿下登門拜訪。”穿過蜂群而來的正是鳳闕。他因常年浸染藥味,尋常毒物不敢靠近,於是便養些毒蟲用於守衛。

“你承襲妙醫仙的名號我尚未道賀,這不順道……”

“你知道的,我從來不稀罕這些虛名。”鳳闕將背上的竹筐卸下,輕聲打斷了嵇暮幽的話,“我做這些,只是為了治好他罷了。”

嵇暮幽不置可否,輕笑一聲,撩袍坐在一旁,看他素手翻弄著笸籮裏幹巴巴的各類草藥。

“他如今怎麽樣。”鳳闕將藥材挨個翻了遍,遲疑片刻,終於打破沈寂。

“一切如舊。”嵇暮幽回道,“不會有人發現,他是個將死之人,甚至他自己。”

“那就好。”鳳闕勾起一抹淺笑,眼角瞥了眼托腮的嵇暮幽,“說吧,你找我何事。”

“來問你何時出山。”

“這種事飛鴿傳書就好。”

“我傳了啊。”嵇暮幽聽罷只覺得額角突突直跳,沒好氣道:“半月,八封。”一封沒回。

鳳闕難以置信,繼而走到鴿籠邊,發現裏面擠滿了腳上帶有信件的鴿子。一時鴿與人面面相覷,場面一度十分尷尬。

“所以,什麽時候才能出山?”

什麽時候?鳳闕遙望遠處隱沒在層雲之中的山峰,那裏種著一株正待結果的游絲草。

游絲草生於懸崖峭壁之間,一般不結果。若每日以游絲母蛛毒素澆灌,十年才可結一果。游絲母蛛難得,他便日日尋於山林。如今苦守深山十年,終於要求得一枚,而這花落結果的時間——“就在近幾月。”

鳳闕算好了時日,游絲草一結果,他便立刻將其制成藥劑前往京城給那人服下,否則那人便會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五臟俱裂而亡。

嵇暮幽聽罷也長舒一口氣,記憶驀地被拉回那個悶熱的夏天,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滿目鮮紅。而汩汩湧流的鮮血,來自與他一同長大的玩伴,章仇將門之後,章仇閻。

那日京城掛滿了火紅的燈籠,身體已不再健碩的父皇仍堅持登上城樓,張開雙臂慷慨陳詞,備下盛大宴席迎接凱旋將士。人們都道,池亦歸順,是天大的喜事。

可深宮的一個院落裏,十八歲的“小閻羅”卻瑟縮著冰涼的身體,快要咽下最後一口氣。

父子上陣,浴血奮戰,搏個父死子亡,真的值得嗎?那時的嵇暮幽還不大明白何為家國情懷,只知道自己如兄的摯友胸口豁開了一個深可見骨的大口子,空氣裏的甜腥令人作嘔。

兵刃□□,傷口難以愈合,太醫束手無策,只搖頭與他說節哀。他卻不信,憤怒地拂開眾人,掏出懷中母妃繡的絹帕,死死按壓那深入肌理的傷口。

猩紅頃刻吞噬枝頭玉蘭,他想也沒想,立刻擡手去捂。但血流如註,終究徒勞,他怔怔地望著滿手的黏膩血液,感覺渾身僵直。

“十皇子還請回避,交給老朽吧。”

這是嵇暮幽第一次見到妙醫仙,他的名字已不可考,鶴發童顏,竟看不出已是百歲老人。他的身後跟著一個與自己一般大的少年,提著沈重的藥箱,紗巾覆面,從始至終一個字也未曾說過。

那少年便是鳳闕。

提針輸氣,止血上藥,鳳闕像個訓練有素的士兵,配合妙醫仙的每一個步驟都精確非常。不過當他纏繞紗布的指尖觸碰到章仇閻的皮膚時,他驚了一跳——那肌膚過於滾燙。

失血過多,又高燒不退,哪怕章仇閻擁有過人的體格,哪怕妙醫仙用盡最好的藥,也是無力回天。幾日下來,眼見著章仇閻形容枯槁,看淡了生死的鳳闕竟產生了一股難以名狀的憂傷。

鳳闕至今無法忘記那一日自己去給章仇閻餵藥,章仇閻喉頭滾動,啞著嗓子問自己,他是不是要死了。那一瞬,鳳闕有些哽咽。

他是個孤兒,自小跟著妙醫仙游歷四海,行醫治病。所謂懸壺濟世,妙手仁心,於他只是虛妄。他行醫,只是不知道去做別的什麽好罷了。再者從小到大,生死離別見得多了,性子也更為寡淡,從記事起幾乎沒有產生過不舍與留戀的感覺。

可那一日,他真切的感受到了莫大的悲傷與不舍。

明明和章仇閻並無交情,明明只是例行公事般的救治,明明知道他活不了幾日……但他還是忍不住告訴章仇閻,你沒事,我會治好你。

正道無法,他便犯險以毒入藥,那是他師傅都不敢輕易嘗試的法子。索性,章仇閻底子好,挺了過來。

但鳳闕知道,他已毒入骨髓,若想活命,唯有以劇毒的游絲草果實以毒攻毒。

自那之後,世人都以為妙醫仙已逝,卻不知師徒二人躲在深山埋頭種植游絲草,也不知妙醫仙不是一個人,而是一個可以承襲的稱號。

“藥一制成,我便會前往京城。在此之前,你還得替我看好他。”一想到不消數月他們便可再相見,鳳闕只覺得滿心充盈。

不許他領兵,不允他征戰,十年以來,嵇暮幽一直這樣竭力護他周全。可他這次來,說實在的,只有一成是為了章仇閻。畢竟鳳闕把章仇閻放在心尖尖,與他過不過問無任何幹系。

“我也有一事麻煩你。我府裏有個孩子,少年時砸斷了腿,如今站不起來,還勞你回京的時候一並給治了。”剩下的九成,自然是為了元小萌。

鳳闕睨了嵇暮幽一眼,不信續筋接骨有種小事也勞得他親自過來一趟。可自己也是有求於人,不好拒絕,輕聲應了一句算是答應。

見鳳闕答應的爽快,嵇暮幽勾出一抹笑,知他久居深山,尚未理解自己所求之事並非一件,緊趕著在他發現反悔之前逃之夭夭,“那我處理完這邊的事務,便回京等你的消息。”

鳳闕沒有回應,院內只有石輪碾過藥草的細微聲響和嵇暮幽的腳步聲。

“慢著!”

嵇暮幽推開院門的手應聲頓在原處。

鳳闕將研磨的藥汁導入瓶內,輕放在嵇暮幽手心,“這個,只需一點便可防江南這一帶毒障,蟲蛇聞之皆會繞道而行。”

嵇暮幽倒是沒想到鳳闕獨居山林,反而較之從前更添了人情味,正欲拱手道謝,只聞鳳闕悠悠道:“道謝便免了,我只是想讓你快些處理完事務,回到京城看顧他。”

嵇暮幽輕笑,將藥揣入懷中,消失在密林深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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